形腿望舞 发表于 2023-3-15 06:22:38

单敏捷:做一个喜欢想象的历史学爱好者 | 师说·青年教师

编者按

这是岳麓书院《师说·青年教师》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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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

单敏捷

教育、工作经历

2008-2012年,北京大学英语系攻读本科学位。

2013-2019年,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硕博连读。

2019年,入职湖南大学岳麓书院历史系。

巴音布鲁克与土尔扈特历史

一个多月前,7月20号,当时全国几乎都被酷暑“攻陷”了。不过立即就需要纠正一下,全国的说法并不确切。我们这里不去谈论珠峰上的万年冰雪,只说那个晚上,我在一个海拔不到2000米的地方,冻得上下牙直打架。

那里,是巴音布鲁克草原,隶属于新疆巴音郭楞蒙古自治州的和静县。同属巴音郭楞的还有库尔勒,以香梨闻名的地方。然而,似乎与库尔勒不同,巴音布鲁克好像并不属于南疆,但也不大能算是北疆——天山在新疆西部分成了南北两支,中间构成了相当广袤一片盆地,巴音布鲁克草原就藏在这片盆地之中,有近2.4万平方公里。这片大约相当于浙江省面积四分之一的土地,竟然奇迹般地一马平川。若非依稀能看到远处延绵不绝的雪山,恐怕很难让人相信自己在天山的怀抱中,而是正身处茫茫无际的锡林郭勒大草原。更为巧合的是,巴音布鲁克和锡林郭勒一样,是蒙古族人民生息繁衍的地方。

途中景色

这里为什么会有大批的蒙古族居民?并不全是巧合。他们是蒙古土尔扈特部,是从东欧平原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得以归来的英雄们的后裔!

然而,美丽又神秘的巴音布鲁克,从地理意义上来看,却是一片死地!

从北疆克拉玛依的独山子到南疆的库车县,有一条绝美而又绝险的公路,叫独库公路。这条公路横贯雄伟的天山山脉,从北到南共要翻越四个达坂。达坂,即是雪线以上的高山。当年修筑这条五百多公里的公路共耗时九年,牺牲了168名解放军官兵!早上我们从库车出发的时候,还不知道这条路这么险峻。

途中景色

从库车到巴音布鲁克,需要越过铁力买提达坂,最高处海拔3700米。山路岂止九曲回肠,悬崖峭壁深不见底,一路盘旋而上,零度角的弯道处处皆是。上山时正好阴雨绵绵,行至最高处云雾突然浓密起来,能见度一度不足30米,只看到一切都消失在乳白色的水汽之中。我们知道,正前方30米,看起来白茫茫一片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万丈悬崖。

塔里木河

翻过了达坂,我们总算领略了巴音布鲁克草原的风光。在草原上游览了几个小时,下午继续启程向北,等待我们的是另一个达坂。它的海拔不如前一个达坂那么高,道路危险系数却有过之而无不及。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马路的左边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右边却是不知其极的悬崖深渊,而我们,只能在来回两车道的公路上紧贴着悬崖边前行。

后来我才知道,要出巴音布鲁克,只有这么一条公路。它确实是一片死地。

红柳和胡杨林

在巴音布鲁克的几个小时,坐在景区旅游车上,要去观赏天鹅湖以及开都河九曲十八弯的壮美景色,可是我心里并不只是在赞叹草原的风景,而是莫名其妙地开始揣摩渥巴锡刚刚带着部民们来到这里时的心情。在他的率领下,土尔扈特部十七万人从东欧踏上了东归的旅程,最后回到新疆的据说只有七万人。

这两个数字意味着土尔扈特人付出了巨大的牺牲,才完成这可歌可泣的壮举。不过,赞美的话还是留给诗人们去细细琢磨吧。从政治上来讲,这两个数字还意味着土尔扈特人失去了大部分青壮年男性,即是说他们回到了新疆,却已毫无战斗力可言,如果再遇到新的敌人,整个部族有可能就此灭绝。

我们今天当然可以给渥巴锡和他的部民们树立起一座又一座纪念碑和纪念雕像,但在当时,他们一定像一群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关注着清廷和天山南北各部族对他们的态度。清廷最后把剩余的土尔扈特人一分为五,分别安置,巴音布鲁克便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处。我们可以设想,当渥巴锡走进这片美丽的绝地时,多半的心思定然不在丰茂的水草、奇绝的美景上,而是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未来的命运。大概等他到了承德,在避暑山庄见到了志得意满的“十全”老人,明白了乾隆帝对他们的态度,才略微安下心来——不用再担心会有灭顶之灾了。

途中景色

车辆继续行驶,墨绿色的草原不停地后退,前面的草原又镶嵌着五颜六色的花儿迎面走来,而我的思绪还在继续。政治,应该不止于这一层。乾隆帝为何把巴音布鲁克交给土尔扈特人?首先,这里自然条件优越,降水充足,土地平整辽阔,十分适合蒙古人的游牧生活。第二,将土尔扈特人安置在这片绝境之中,使之将来无法向外扩张,无法成为清廷统治新疆的威胁,毕竟他们与前不久被清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定的蒙古准噶尔部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第三,土尔扈特部十分虚弱,周边部族林立,时刻都有卷入战争的风险,他们必须依靠清廷的支持和保护才能生存。

土尔扈特东归

因此,摆在渥巴锡面前的大概只有一条路:誓死效忠清朝。巴音布鲁克虽然是一片绝地,但毕竟扼守南北疆之间的捷径,清朝或许亦希望用土尔扈特人来隔断天山南北的部族,防止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清朝?

巴音布鲁克的故事算是讲完了,可我也要承认,我对清朝的历史并不了解,这次去新疆之前也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就是土尔扈特人的居住地,更不知道他们还被一分为五,散在各处,还有更多的历史信息也是我不了解的。当然,我还听到一些别的说法,不确定是否可靠,就留待以后慢慢考证吧。以上所讲的,并不确切,甚至可能有谬误,我也希望得到研究清史的专业人士的指点、更正。如果不把以上的话当成严肃的学术探讨,只是一个游客出去走了一圈,开了个脑洞,生发了一些感想,作为游客本人,我还是很开心的。

可是,我不能只做一个游客啊,我还是一个历史学研究者,还是要踏踏实实地去做学问,争取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为学术作出一点点贡献。那么,像上面那样开脑洞还有用吗?

这个问题很难一下子回答清楚,仅就我写博论的经历来看,其中的一个章节完全是因为一个偶然的脑洞引发的。

宜昌与三国文化

2018年5月份,我和两个好友去了趟神农架,之后前往宜昌游览三峡大坝,当天晚上他们乘飞机转去成都,而我在宜昌多留了几天。我堂妹正好在宜昌,那几天她就带着我四处走了一圈。宜昌给我的印象是比北京热得多,重庆火锅也很不错,还有就是三国文化的氛围相当浓厚。

宜昌,猇亭之战的主战场,位于江水出峡后的第一片平地上,当然也是山原交错,丘陵遍布。在当年猇亭之战的旧址,坐落着猇亭三国古战场景区。紧挨着景区,猇亭大桥横跨大江南北。当地人都说这里是刘备被火烧连营的地方,可是当我问他们知不知道荆门山怎么走,他们都说荆门还远着呢。其实呢,荆门山和荆门市没有什么关系。

《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建武十一年闰三月,“征南大将军岑彭率三将军与公孙述将田戎、任满战于荆门,大破之,获任满。威虏将军冯骏围田戎于江州,岑彭遂率舟师伐公孙述,平巴郡。”

建武十一年(35),刘秀已得天下大半,唯公孙述仍雄踞巴蜀,与汉对峙。《光武帝纪》中的荆门即是荆门山,在宜昌猇亭大桥的南岸。

《岑彭传》:建武九年,“公孙述遣其将任满、田戎、程汎,将数万人乘枋箄下江关,击破冯骏及田鸿、李玄等。遂拔夷道、夷陵,据荆门、虎牙。横江水起浮桥、斗楼,立櫕柱绝水道,结营山上,以拒汉兵。”

荆门、虎牙二山夹江而立,荆门在南,虎牙在北,此处位于现宜昌市区边缘,相对市中心为下游,江面相对较窄,两山都不高,但山体险峻。今天的猇亭长江大桥连接着两座小山,而虎牙山的一部分更是在大桥的下面,只有走到江心的桥面上才能看到山体的形态。建武九年(33),刘秀将冯骏等驻扎夷陵(即今宜昌)一带,公孙述遣任满、田戎等击败冯骏,夺取夷陵,并依荆门、虎牙二山构筑防御工事。两年以后,建武十一年,岑彭等率汉兵于夷陵击败任满、田戎,将田戎逼退至江州(今重庆)。岑彭与任满、田戎之间的“夷陵之战”中最具决定性的战斗就发生在荆门山与虎牙山。三国猇亭古战场景区就在长江岸边,虎牙山下,猇亭大桥旁边,也是当年公孙述军与汉兵鏖战的地方。

荆门山

其实再往后,蜀、魏已先后灭亡了,吴国仍与西晋对峙,孙吴西陵(吴改夷陵为西陵)督步阐率部降晋,吴主孙皓命陆抗率大军围攻步阐,西晋也命令羊祜等人率军驰援,于是在晋、吴、步氏之间,围绕西陵又展开了一场场惨烈的搏杀。最终陆抗攻克西陵,步阐兵败被杀,夷灭三族,羊祜则被迫退兵。再后来西晋发动平吴之役,吴西陵一带的守军为了抵挡上游的晋的巴蜀水军,在长江上挂起了一道道锁链,最后被王濬指挥晋军将油泼到铁索上,再用火熔断,于是一路顺流而下,连克险要,直抵建业。

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其实都发生在宜昌。然而,现在的宜昌人似乎不大能记得起来蜀国以外的事情,就连宜昌博物馆介绍宜昌历史时,对于东汉初年在这里发生的战争也全无说明。

以上这种情况,当然主要是因为《三国演义》等作品塑造了人们的历史记忆,人们只记得夷陵之战火烧连营的故事。同样,也是因为这些文化作品深深地影响了我们的价值取向,使得宜昌人依旧要找到当年张飞的练兵台,却不会花一点心思去思考两汉之际的“夷陵之战”对于东汉统一全国有着什么样的意义。

夷陵之战地图

从发展旅游业的角度来说,多数游客大概比较愿意去看看张飞的练兵台,而不会关心什么岑彭、任满在这里还有过一次并不知名的战役。不只是三国以外的历史被人们忽略了,就连统治了这里半个多世纪的孙吴,人们对它在宜昌的活动也基本上是漠不关心,没有兴趣,只有陆逊还被人记得,也是很大程度上沾了刘备的光。步氏两代三将经营西陵数十年,今天的当地人并不在意。大家只记得刘备、张飞、诸葛亮。

到这里,我并不是想要说明我们对历史的记忆是如何被选择、被塑造的,或是应如何看待人们头脑中的历史。我当时望着滚滚江水,反复思考着宜昌人对蜀汉人物的记忆,甚至还带有些怀念的意味,突然萌发了一个很怪的念头——昭烈西顾,楚人至今思之。楚人至今思之,当然一半是因为三国文化作品的影响,一半是为了发展旅游业,并不是真的想念刘备、诸葛亮他们。可是,如果我们把这个“今”字往前推呢?推到关羽刚刚败亡,刘备尚未率军出峡的时候。那个时候,楚人是普遍更支持孙权,还是更怀念刘备呢?

刘备在荆襄经营多年,赤壁之战前就有过携民渡汉水的举动,赤壁战后更是有大批曾投降曹操的荆州士人转投刘备麾下。因此,从常理推断,关羽刚刚败亡不久,荆楚人士应有不少应仍心向刘备,只是反抗孙吴的条件尚不成熟,他们不得不暂时蛰伏起来。同样,按照常理,刘备出峡时,也应当考虑到荆楚人的这种微妙心理。

我们还可进一步推断,刘备之所以在夷陵迁延不进,连营树栅,与陆逊对峙,一方面是因为孙刘军事力量大体处于均势,刘备没有把握一举击败陆逊;此外,他还要考虑部下黄权曾警告他的“水军顺流,进易退难”的难题。另一方面,刘备或许也是在等待下游起变化,等待他的老部下们在陆逊的后方起事来策应蜀军。

顺着这样一条思路,我们就可以去有意识地寻找相关材料,一是刘备出峡前后的举措,尤其是试图对荆湘地区人口施加影响的行动,二是孙权面临刘备的渗透所采取的应对措施。明白了这些,有助于我们理解到底是什么致使刘备可能预想的局面未能实现,最终师老兵疲,一战而败。其实这种思路先前已经有学者提到过,但并未引起太多关注,当然,那些讨论还没有很充分,还可以继续挖掘。事实上,在《三国志》里就有大量的反映上述设想的史料,只需要我们很好地将之整理、分析,并结合前人的研究,将之继续深化、拓展。

今天的宜昌市

对我个人而言,在宜昌的突发异想不仅使我有了看待夷陵之战的新视角,更重要的是,它帮助我重新理解了此战之前乃至关羽败亡之前孙刘之间的微妙关系,以及长江流域地缘政治态势的演变,将我原来对于张飞驻兵阆中与关羽攻樊之战的一些零碎想法可以系统地组织起来,进一步认识到从定军山击斩夏侯渊,到夷陵之战惨败,刘备集团面临的最大最直接的威胁一直都是孙权。这段时期内,他和部下们所采取的军事活动以及军事部署,有很多表面上是针对曹操,实际是很大程度是针对孙权的。再加上对夷陵之战后续影响的一些分析,使我渐渐认识到孙刘矛盾的复杂性,吕蒙袭取荆州与夷陵之战这两次战役,有着比我们通常以为的丰富得多的铺垫过程。诸葛亮在刘备死后东和孙吴的政治决策,不仅仅是使孙刘两家结束了军事对抗,从而一致对付曹魏,实际上也结束双方政治上全方位的战争状态,比如对荆湘士人、边境少数民族的影响,也为两国分别平定夷陵之战期间所产生的严重内乱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保障条件。这些思考,当然是以充分阅读史料为基础的,但是也离不开户外的游历和不受拘束的想象。除了严谨的学术研究,在学习历史的过程中,时刻保持对历史的兴趣,多发挥想象力,也许未必能直接帮助到我们的学术活动,但至少也是有益的思维锻炼。

学术之余的游思

最后再给大家分享两个之前偶然想到的比较奇怪的念头,都不是严谨的学术思考,无法形成学术成果,但和学术有一点关系,可以视为研究工作之余的一点乐趣。

我的博论研究的是蜀汉政治史,其中花了大量篇幅来讨论姜维北伐,尤其着重讨论了姜维是如何大力利用蜀魏边境的少数民族的力量与魏国进行对抗的,魏国又是如何为了应对蜀人的渗透而围绕那些少数民族部落与姜维展开争夺,以及讨论了这些争夺对西北政治形势产生的极其深远的影响。蜀国弱小,魏国强大,而史料中显示姜维在与魏国争夺西北少数民族时并不占下风,反而常常咄咄逼人,给魏国西北边防造成了十分巨大的压力。

那么问题来了,姜维究竟是怎么吸引到这么多少数民族部落的?当然可以想到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曹操占据雍、凉较晚,那里反曹的势力一直比较强大,姜维是天水人,在当地有一定影响力,再者蜀国向氐羌酋帅们开出的条件或许比魏国更优厚(虽然对于这一点没有证据,但可以想见蜀国对这些少数民族更为重视,应该更愿意付出高额成本来拉拢他们),等等。

不过,这些都是我们把它当成一个严肃的学术问题时想到的。如果我们放轻松一些,特别是去过成都旅游的人,试想一下,如果自己是某个甘青一带的氐羌酋帅,突然有一天来了几个蜀国的使者,说只要帮助对抗魏国,就可以获得很多好处,不仅保有对部民的统帅地位,还可以得到各种赠赐,还能到成都附近安家,成为蜀国的上宾,享受天府之国的生活。相比自然条件艰苦的大西北,面对去四川开启新生活的许诺,会不会有所心动呢?

博士毕业照

到结尾处再分享一个地理冷知识:

南京和合肥,哪个城市更靠南?再拿南京和信阳相比呢?

也许不少人会下意识地认为,南京在江南,合肥在江北,而且离长江还有很远,肯定是合肥在北;至于信阳,虽然在淮河以南,但所在的河南省基本算是北方省份,信阳还就在淮河边上,肯定要比南京靠北得多。

实际上,这三个城市里面,合肥最靠南,信阳市区和南京市区的纬度几乎完全一样!至于为什么,我们好好研究下长江与淮河的流向,就不难明白这些错觉是如何产生的。

和导师陈苏镇教授合影

了解了这个冷知识,对我们历史学研究者有什么用呢?可以这样说,南京与镇江,还有扬州,是长江流出青海以后的所有沿江城市中纬度最高的三个,又由于镇江与扬州在南京以东,这就造成了南京实际上是东南地区距离中原最近的沿江城市。再加上淮河流域水路较为便捷,仅就自然条件而言,从南京到中原的行程比江夏(今武汉)、武昌(今鄂州)等华中城市到中原要更顺畅得多。

以此为基础,我们再去思考为什么那么多南方王朝都要定都南京时,就能毫不费力地想到从来没有人提到过的这样一条原因,即,相对其他沿江城市,南京在收复中原的北伐大计中,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区位优势。另外,当我们再去研究历代的北伐活动时,或许这个背景知识会对我们的思考有所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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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丨 江映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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