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2022年3月22日，在线教育机构万门大学的各个软件无法使用，创始人童哲失联，随后，万门大学总部被封。一个以“降低中国教育门槛，免费提供学习资源”为起点，集结了上千万年轻学员的网络大学，最后如何变成一则谎言？
记者｜李晓洁
编辑 | 陈晓
骗局
35岁的童哲圆脸，双眼皮，留一个偏分的中发发型，刘海遮住半个额头。照片中的他穿一件深蓝色衬衫，袖子捋到胳膊肘处，左手戴一块表、拿一支马克笔坐在课桌上，背后是写满公式的白板，眼神看起来温和又坚定。这是他在各个社交账号上共用的头像，头像包含的元素很符合他的身份——一家成立10年的在线教育机构CEO。2022年3月22日，这张头像在微信上变成一片空白，微信名称也由之前的“童哲万门教育CEO”变成一个“.”号，他解散了公司许多员工群、学员群，之后失联。只有个性签名没变，写着“降低中国教育门槛”。
童哲的社交账号头像（图源微博@童哲校长）
这句口号起于10年前，也是童哲成为CEO的起点。那一年他25岁，在尚火热的学生社交媒体“人人网”上创立了万门大学的公共主页，分享免费的学习资源，并提出“降低中国教育门槛”的口号，受众是大学生和部分学有余力的高中生。他解释万门的谐音是one man，寓意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老师，每个人都可以在万门大学通过共享的教育资源，为自己打开千万扇学习之门。2014年，万门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下文简称“万门”），随后几年，万门由免费改为付费模式，受众也逐渐拓展到中小学、幼儿园，官网提供全品类的在线课程，学员一度达到1300多万人。
学员赵励是1300多万人中的一员，5年前，因为对物理感兴趣，还在读大三的他搜索到万门大学这所在线教育机构。官网上，讲师童哲的身份介绍很“亮眼”：19岁物理竞赛福建省第一，保送北京大学物理系；22岁通过全球仅10个录取名额的考试，进入法国巴黎高等师范学院；25岁放弃国外读博机会回国创立万门；27岁创办万门教育科技有限公司⋯⋯赵励以2400元左右的价格买了物理特训课程，课程以直播的方式，每天上8小时、连续学习一个月。学完后，他觉得自己有收获，对物理有了基础了解，又付费9999元成为万门大学的第一批终身VIP会员，进入专属会员的微信群，这意味着他能不受时间限制，学习网站上所有课程。
童哲消失的前一天，3月21日晚，赵励登录万门大学，打算继续看他学了一半的人工智能课程，“登不上去，官网说是后台服务器在维护，等一下就好”。但网页始终没有恢复，它就像万门大学倒下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第二天一早，赵励发现手机里的VIP会员群被解散，已经成立5年的物理特训班群也被解散了。当天上午，网络上出现“万门大学创始人童哲疑似跑路到日本”的新闻。在报道中，有员工反映，今年2月后就没见过童哲，万门还拖欠了员工两个月工资，学员和员工开始报警维权。
万门大学总部，办公室内空无一人，桌面落了一层灰（李晓洁 摄）
实际上，危机从去年10月就露出苗头。当时万门大学推出了“奖学金班”活动——学员报名费用有9999、14999、19999元三档，学满3600小时后报名费全额退还，并拥有终身VIP会员所有权益。这看起来是一项很有诱惑力的活动，万门大学的销售告诉学员，每天可以挂机24小时，不受广告干扰，150天就能学完返钱。但实际上，奖学金班活动结束后，有学员发现自己并不能挂机24小时，每学习两小时就要验证身份，后来甚至每两分钟就要验证。不断有学员在群内要求退费，没有得到回应，反而在去年末就被童哲移出群聊。
现在回想起来，赵励感觉奖学金班更像是一场设计好的骗局。网络上，有学员晒出去年10月童哲宣传奖学金班的口径，他说万门成立9周年来有所积累，希望用奖学金班回馈学员，同时也通过这种方式蓄力，筹备上市。如果按当时宣传的可以挂机24小时计算，童哲消失的时间，恰好是学满3600小时，要返还学费的3月。
（插图 | 老牛）
“不和谐的人”
如果把万门大学的倒闭放进童哲的长大脉络来看，这不是一个突然的结果，更像是他能力、性格和做事方式的累积。
从中学开始，童哲就是个“出众”的人。他的家境不错，父亲在厦门做律师，母亲是会计师。他的智力也明显超出常人。2005年，当同龄人还在备战高考时，他就以福建省物理竞赛第一、全国二等奖的身份被保送北大。罗宇泽是童哲高中和大学的学弟，童哲进北大时，他刚入学厦门双十中学。这是在厦门数一数二的高中，每年都有十几个学生考上北大或清华。罗宇泽在高一招生简章上看到童哲的照片，“别人的照片基本都是穿校服，只有他的是去海边的旅游照，还是偏分的中长发，两臂环抱在胸前，带着自信的笑容，看起来很阳光”。优秀毕业生回校作演讲是当地的“传统”项目。罗宇泽升高三前夕，童哲回到中学宣讲、鼓励新一届高三的学生。他在这个场合的表现也与众不同，罗宇泽记得，“他不像其他学生那样只告诉我们多看书，他会说几句笑话”。
大学时期，童哲喜欢日本文化，爱看日本动漫，还自学日语，穿衣也很随意。罗宇泽也考入北大后，曾在学校里见过童哲几次，对方穿着紫色的帽衫，长发和刘海在物理系男生中颇为少见，“再加上他长得有点帅，看起来像日漫里的角色”。
除了与众不同的外形，几乎每个学年，童哲都做过让人印象深刻的事。大一迎新会上，他结束自我介绍后，表演了一段双节棍。大二时，他把自己的自行车涂满绿色油漆，在车挡板用白色涂改液写上“理论物理学家童哲”。刚升入大三，他把自己的博客印成书，封面是自己的黑白简笔画头像，取名《暴走米花集》在校园内叫卖。也是在大三上学期，童哲在北大校内论坛上实名举报自己的室友家庭富裕，却拿到学校的贫困生助学金。学校专门为此召开听证会，后来这名学生的助学金被取消。当时，大多数学生认为童哲的做法很正义，但也有小部分自称了解内情的同学说，童哲举报的原因是他与室友有矛盾。但不管怎么样，“举报助学金事件”让童哲在校内有了更大名气。一位比童哲大一级的物理系学姐告诉本刊记者，物理系的学生大多低调、谦虚，“不敢吹嘘自己什么，因为总有别人比你更强”，但童哲会公开说“我就是一个不和谐的人”。
（图源微博@童哲校长）
2012年初，童哲没有修完巴黎高师的全部课程，还只有巴黎高师M1（硕士一年级）的学历，但他不顾父母的反对，决定回国。回国前，他给在巴黎高师认识的好友许铁发邮件，信中写道：“如果现在在欧洲，我会满意一辈子，之后移民去加拿大，但是我可能会不甘心。但是如果回国做事，我不会后悔。”
对天资聪颖又胸怀大志的年轻人来说，2012年的中国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充满了白手起家的机会。尤其是在线教育行业，作为互联网产业的一个细分行业，也开始受到资本的青睐。这一年也被称为国内的在线教育元年。一些头部的在线教育公司在这一年成立，“猿辅导”首先推出面向成人教育的在线智能题库，随后，市场上出现了作业帮、咪咕学霸等题库类产品。
童哲中断学业回国创业的选择，对于当时北大物理系前后几届的学生来说，并不难理解。本刊记者采访了多位童哲的系友，虽然履历上有着中国顶级大学的光环，但他们大都表现出超然的聪明和谨慎，清楚认知到自己学术水平的上限。毕业后从事纯粹学术研究的人并不多，选择按部就班进入体制内工作的学生也很少。童哲那种“想要改变些什么”的热情和冲动，多多少少体现在这些年轻人的职业选择上。有学生毕业后去打工子弟学校或其他偏远地区支教，有学生进入教育机构，带着要改变学生思维方式的热情。近些年也有人在健身、娱乐等领域开始小型创业。
但童哲的理想更宏大。创办万门大学后，他多次在采访中提到，自己一直想做像爱因斯坦那样改变世界的人，要实现一种价值。好友许铁也经常听童哲这么说。他写文章回忆童哲的长大之路——起初着迷于成为一个理论物理学家，但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属于顶尖的、对理论物理有天赋的人，就想做别的有社会价值的事。“他最喜欢举扎克伯格的例子。”许铁在文章中写道，“‘同样的年龄，人家已经辍学创业做起了脸书，但是我们呢？’他说，‘最牛×的改变世界的人都是辍学创业的，以我们的天资，我们需要干一件大事⋯⋯‘”
“阿哲的理论物理小课”
“大家好，欢迎收看阿哲的中文理论物理小课第一节⋯⋯”童哲穿着蓝色条纹衬衫，拿着马克笔，从镜头后走向一块挂在墙上的小白板，开始了他第一次课程的录制。他留着跟现在一样的偏分发型，只是头发更长，能盖住耳朵和后脖颈。23分钟里，他嘴角经常带着笑意，用全是平舌的闽南普通话讲了两个物理概念，举了几个生活中的例子类比公式推演。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偶尔抿起嘴唇，发出“嗯”的停顿声，低头看看手里提前写好的讲义。这种生疏和腼腆，又让他显得真诚。
童哲授课视频截图
这段视频发布于2012年4月，当时童哲刚从巴黎回国不久。他后来在一场直播中回忆，视频是自己在巴黎读书时录制的。他说，在巴黎读书的经历，让自己真正意识到学习物理的趣味，学生可以从一个小切口，理解物理学的概念和逻辑，而不是国内的“填鸭式”教学。他想把学到的东西以简单易懂的方式分享给国内的学生。
半年后，童哲在人人网上创办了万门大学的公共主页。当时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北京“学而思”高中竞赛部门的物理讲师。在“学而思”教课的同时，他也会向学生宣传万门大学的免费教育理念。邓杨是当时学而思高中部的主管，他告诉本刊记者，“那时根本没想着他能做成什么机构，北大有理想主义的人遍地都是，提出什么理念都不稀奇。虽然他有点利用公司资源干私活儿的意思，但只要不影响学生和公司收益，就没管那么多”。
童哲在万门大学的公共主页上，建立了不同课程体系的分主页，不定期分享自己录的视频课和学习资源。但和他“出众”的求学生涯一样，他的行为模式也引起了很多争议，大部分来自同专业的校友。罗宇泽记得，童哲当时“很懂得如何营销自己”。“他在人人网很活跃，总是发表很有争议的政治观点，他还说自己跟父亲因政见不合互相拉黑，在争论中获得粉丝和流量。”除此之外，让北大的物理系校友颇有些不满的是，童哲“虚假宣传自己的学历”。当时他在网上称自己是北大学士，巴黎高师硕士，但事实上，童哲没有修完北大的学分，最后拿到的是北大专科学历，在巴黎也只读了一年硕士，访学一年就回国，没修完所有课程。“他为自己设定了学霸的光环，在我们那几届学生看来就是欺骗，当时我在人人网有一个科普账号，去万门的主页质疑童哲，很快就被拉黑。”罗宇泽对本刊记者回忆。
童哲对万门课程的“特训宣传”，也让一些懂专业的人士觉得“名不副实”。罗宇泽看过童哲录制的讲课视频，视频中他看起来热情而投入，用启发式的讲法让学生理解一些概念。“启发式的讲法跟国内逻辑推演式相比更自然，但效率也更低，往往需要更久的时间。但童哲宣传一个月学会理论物理，这跟他的讲课方法是矛盾的，容易给学员一种我已经懂了物理的幻觉。”而童哲当初不仅讲物理，还兼讲经济学、心理学、历史、日语等学科，在罗宇泽看来，就是一种水平参差的快餐式营销。
童哲在个人社交账号分享自己的学习轨迹
但在操作形式的争议之外，很少有人否认童哲创办万门大学的理念和目标。万门大学的初始模式与国外的可汗学院非常相似。可汗学院是哈佛大学毕业生萨尔曼·可汗在2006年创立的一所非营利教育机构。他在《翻转课堂的可汗学院：互联网时代的教育革命》一书中写道：可汗学院的使命，就是让地球上的任何人都能随时随地享受世界一流的免费教育。起初，可汗一个人在网络上发布自己的教学影片，长度大约10分钟，主要面向中小学生。影片在YouTube平台受到广泛好评后，课程体系不断丰富，教育公平的理念也得到社会支持，获得各类资助。2009年可汗学院官网成立，持续提供免费的视频教材，2011年可汗与部分中学合作，成为中学线上课程必修的一部分内容。可汗学院成为利用互联网实现教育公平的一个世界级典范。
2012年，当童哲试图把“教育公平”的理念在国内付诸现实时，国内还没有任何线上免费学习的苗头。有的高校会把教师讲课的内容录在光盘上，但目的是分享给其他地区的老师学习教学方式，而不是面向学生。一些商业机构，比如学而思网校开始售卖刻录了教师讲课视频的光盘，但更多是为了吸引家长报线下培训班，既没有线上教育的业务，更没有涉及成人教育领域，当然，也不是免费。“没有人不想看到免费而优质的教育资源普惠到更多学生。”一位比童哲小几届的北大物理系学生说，“童哲在网上分享学习资源，要做免费的大学，他是第一个真正实践的人。”
童校长
赵励至今还保留着一张万门大学的会员卡。那是一张银行卡材质和大小的蓝色卡片，上面有万门大学的人人网主页地址，还有学员的编码。2013年开始，童哲接到一些高校学生会的邀请，去校内宣讲他的万门大学，程序大概都是这样：先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讲一点物理学知识，然后阐述人人都可以自学、降低中国高等教育门槛的理念，接着掏出自己制作的万门大学会员卡。
2013年5月19日，万门大学校长童哲做客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受到众多学生的追捧
2013年是童哲创业路上的一个关键年份。高校巡回宣讲会颇有成效，他像一个业务娴熟的金牌销售员，既可以有热情地阐述自己的产品理念，还能加入一些活络气氛的销售技巧——比如做几个俯卧撑烘托气氛。这一年万门大学的粉丝达到30多万，其中绝大部分是大学生。
但这一年，他也失去了在学而思的工作。因为疑似利用开培训班“套现”，他在2013年暑假结束时被学而思除名了。邓杨告诉本刊记者，学而思讲师的工资主要是课时费，2013年正是校外培训市场竞争开始激烈的时候，刚上市三年的学而思与老牌培训机构新东方竞争，打低价策略争取学员，部分班级学生的报名费远低于讲师的课时费。“打个比方，比如一个学生报一门课最低50元，讲师的课时费可能有1500元，童哲会绕过监管，违规开低价的培训班。”邓杨说，那段时间，一些班级只要学生人数不低于5人，全职工作的讲师可以自行申报，通过审核后开班。童哲在这场商战中的表现不错，开了不少培训班。但后来邓杨看报表时发现，童哲的班级人数都很少，“比规定的最低5人成班多不了几个，而且付的都是最低报名价”，所以他的班完全没利润。邓杨私下做了些调查，得知童哲为了开班，自己替学员付最低价报名费，并伪造签名通过审核，获得开班资格后他赚取课时费，“通过这种方式，一年多获利几十万”。
邓杨之前从没遇到过这样的讲师，他感觉很惊讶：“赚课时费还是其次，主要是人品问题，涉嫌欺诈。”在邓杨的印象中，学而思的讲师基本都是高校毕业生，没那么多心思。童哲的做法踩在公司规则与欺诈的边缘，更准确的说法或许是“钻了公司的政策漏洞”，让人愤怒却又难以明确追责。邓杨的选择是放弃细究此事，他只是很快与童哲做了切割，“不想跟他有太多纠缠”。
失去工作后，童哲更频繁地去高校内宣讲。每个演讲点，他都会在大学教室的黑板中间写“万门大学”四个字，右下角写“童哲校长”。2013年，万门大学成为人人网上人气之星第五位，童哲被网友称为“童校长”。2014年5月，万门大学的理念获得了人人网的500万元天使投资，万门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成立，总部在海淀区华清嘉园小区。
对互联网圈的人来说，华清嘉园是个熟悉的地名。它靠近中关村、五道口，方圆3公里内是北大和清华，多位互联网创始人的起点都在这个小区。当时童哲租住在这里，对未来充满了乐观的判断，他的好友许铁在一篇文章中回忆，“有一次我回国赶上下雨，他说：‘你感受到这北京夏天潮热的雨水里涌动的时代气息了吗？’”
万门大学校长童哲（图 | 视觉中国）
2014年的北京，时代气息的核心是移动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这一年，4G网络逐步推广，在线教育市场规模突破千亿。一些语言类培训类的在线教育机构，融资突破亿元。已经成为线下教育机构头部的学而思，也开始试行“录播+直播辅导”的网课模式。
万门大学同样站上了这个风口。它从人人网CEO陈一舟那里总共获得了1000多万元投资，会员人数达到30多万，全职员工增加到20多位，童哲给他们开出了颇有竞争力的工资，并租下几个办公点，有些员工还包吃住。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通常穿着浅蓝色衬衫、牛仔裤，这是他成为万门大学CEO后的惯常搭配。
2015年6月，在巴黎综合理工学院读数学硕士的刘征瀛到万门做暑期实习，月工资4000元，这个数额甚至高于一些在其他公司正式工作的同学的工资。刘征瀛对万门大学的第一印象不错，“都是些年轻人，很有活力”。他第一次见童哲是入职几天后，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从美国留学回来的数学课程老师，三个人一起讨论数学、相对论、量子力学。“我们聊得很好。”刘征瀛回忆，“我本身很喜欢数学，喜欢把数学的美妙用趣味的方式分享给别人，我感觉他对物理也是一样，很有激情。我们都希望去做一件事，就是让学习变得愉快一点。”
在万门实习的两个多月，刘征瀛录了一个数学漫谈系列，十多个短视频，平均每条长度不超过10分钟，当时大约有几百的播放量，在万门大学的课程体系里属于中等水平。他印象中，也有一些高校的老师去万门录视频课程、收课时费，“老师的课程讲得都很好，每个人都很有理想，都感觉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
但在理想主义给予人的愉快外，刘征瀛能感受到万门大学的现实问题。因为采用免费模式，万门大学没有收入来源，“教育公平”的理念可以吸引相当多心怀理想的年轻人，但却难以吸引到社会资本。除了人人网的投资外，万门大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新的投资，也没有广告商在网站或APP投放，“纯烧钱”。公司每周举行一次分享会，不同教育背景的员工在会上分享自己对教育的经验和对万门大学的想法。一次分享会结束后，刘征瀛、童哲和另一位员工到小区里散步，聊到万门大学作为非营利组织，除了践行教育公平的理念外，还应该如何平衡收支，童哲少有地表达了焦虑，他说自己洗澡时掉很多头发。
（图源微博@童哲校长）
2015年8月中旬，刘征瀛实习结束。对他来说，那是一段鼓舞人的理想主义经历，但离开华清嘉园时，他也忍不住想：万门这么做下去，是不是长久之计？
转折
刘征瀛的疑虑很快就成为现实。2015年底，人人网的社交功能被其他社交类产品挤压，走向没落，万门也遇到公司成立以来的资金链危机。后来，童哲在万门成立5周年的宣传视频中回忆，当时万门“捉襟见肘，没有财力物力推动免费，面临公司大裁员”。他找不到投资人，向父母借了200多万元。2016年初，万门把官网上中学阶段的课程打包，一次性以500元售卖，度过危机。这是万门由免费到收费的转折点，此后，收费课程逐渐成为万门的主流，万门大学从“理想”走向“商业”。
对比曾经有相似理念的可汗学院，万门大学“免费”模式的失败，资金是一个关键因素。可汗学院有更多技术方式和资金来源作支撑。除了面向中小学生的基本视频课程，可汗设计了一种叫作“知识地图”的程序，帮助学生做练习，并引导学生了解自己学到了什么，以及将要学什么，最后还有教育成果的追踪与反馈。可汗学院借助这个程序，与一些中学合作，不断优化教学体系的同时获得收入。但真正支撑可汗学院走下去的，是来自机构、个人的捐赠和教育类项目的奖金。成立一年多后，比尔·盖茨先后向可汗学院捐赠550万美元，谷歌奖励项目200万美元。
相比之下，万门主要依赖的学习路径还是教师录播、直播，在学员群内答疑，这更依赖学生的自主性，也更难看到真实的反馈。童哲也曾试过跟高校合作，万门成立公司后，他依旧去高校宣讲，偶尔能遇到一两个学历优秀且愿意免费为万门录课的学生。除此之外，绝大多数时间，万门只能依靠投资人的支持，社会上也少有教育类的项目基金支持。
“在线教育事业太需要投钱了。”在学而思工作了11年的邓杨说，“在线教育绝不是一个好老师讲一门好课那么简单。如果只是把好的资源收集一下，用一个视频免费传给学生，那就太小看教育的难度了。教育不是一个只有交接的过程，它是一套完整的链条，过程中学生的行为如何、辅导和反馈机制如何，是一整个链条。”
万门大学”理论物理特训班“视频截图
邓杨观察过国内面向成人的公开课，以中国大学的幕课为例，这类政府主导的公开课网站，跟国内各个高校教师合作录制课程，背后有大量资金支持。即便这样，“没有监管的情况下，课程的结课率依旧很低，可能不到20%的学生才能自主学完一门课程。”
万门转向收费模式一年后，2017年初推出了终身VIP会员模式，终身VIP会员的价格也由最初的9999元，涨到1.6万元左右。童哲似乎找到了万门自负盈亏、不依赖投资而运营下去的方式。万门的课程体系不断拓展，由面向成人的素质教育方向，转变为终身学习的全品类模式。那几年，直播技术更加成熟，在线教育领域的投资数量和金额不断上升。2017年初，万门终于拿到了第二笔投资。在企查查上，这笔投资的数额不明，但能看出童哲对未来的判断依旧乐观。随后两年，万门的分公司扩张到十几个二、三线城市，全职员工600多位。但这笔投资，也是万门大学终止运营前获得的最后一笔。
浪潮与浪花
2022年4月4日，北京市海淀区一栋商务楼的15层，万门大学的办公总部已经被贴上封条。办公区内空荡荡的，几条长桌上落了层薄灰，桌上没有一台电脑，只有散落的水杯、零食、纸巾和各种合同。一侧墙壁上挂着一条蓝色的横幅，写着：“这是可以堂堂正正终身学习的岗位。”在公司前台，一位自称房东的人守着门，拿着手机，开着很大的音量播放短视频。
4年多前，讲师王立经常来这里录制他主讲的计算机课程。王立在微软、阿里做过10年程序员，辞职创业后不久，万门大学的工作人员联系到他，希望他成为签约讲师。王立提前搜索了万门的资料，看到官网上其他讲师的专业水平还不错，在行业内他都听过，创始人童哲看起来也年轻有为，另外，每小时2000多元的课时费也很可观，万门成为他合作的第一家在线教育机构。
王立在万门推出的第一门课程有60个小时，售价两三千元，有数百位购买者，数据还算不错，之后跟万门一直合作到2019年初。一年多的时间里，王立的课时费不断降低，最后降到税后大约1500元每小时。这个价格几乎低于市场上所有其他机构，他终止了与万门的合作。其间，也有学员跟他反映，万门某些课程的质量不行，他猜想万门的商业模式也许有问题，“他们致力于做全品类的课程体系，但没有一两个拿得出来的抓手，不够垂直。后续没有盈利，所以也请不起太好的讲师”。
邓杨当时还在学而思，他告诉本刊记者，2018年在线教育市场正处于“风口期”，直播、5G技术带来在线教育浪潮，一些K12机构拿到的融资都是以亿为单位，花在广告投放的营销费用也以亿为单位。“夸张点说，只要稍微能挣钱的教育公司都有人投。拿不到投资的机构，一定是商业模式不对。”那几年，他甚至都没听说过万门大学做出了什么，只记得更早的时候，他看过万门大学的官网，“花里胡哨的什么都有，一看就是没有精细化运营”。
万门大学官网截图
至于万门内部一些具体的问题，员工的感知更明显。刘珂2018年中旬进入万门大学的苏州分公司销售岗位。他告诉本刊记者，在招聘网站看到的底薪是8000元到2万元，面试时才知道底薪2000元，没有五险一金，但销售的提成又很高，每卖出一个终身VIP会员，提成就有几千块。入职后，刘珂才知道分公司的十多个员工，几乎都是销售岗，年龄都在30岁以下。
入职没两天，刘珂就觉得万门的“管理方式特别糟糕”。“首先是销售的方式，不择手段要把终身VIP会员卖出去。有的男销售甚至假扮女性，哄骗男学员购买会员。其次是万门的课程很旧，一些知识点一两年不更新。讲师的质量也差，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包装出各种噱头，但课程听起来就像大学的分享会。”离谱的是，如果到了月底，部门主管会以工作时间不足为理由，要求所有员工加班到晚上12点甚至更晚，并且拍视频发给童哲，证明员工都在加班。刘珂说，终身VIP会员成了万门最在意的目标，那段时间的会员数量增长也很快。他入职时，万门终身VIP会员还不到7000人，不到一周就增加近1000人。
2019年，终身VIP会员增长的速度放缓，童哲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炒房。林康在2016年至2020年间在万门做销售。他记得2019年春，童哲在员工群里问是否有人愿意跟他买房，他看好沈阳和重庆两地的房价，能找关系买到低价的房子，员工最少以一平方米的价格认领，涨价后卖出，利润共享，如果提前退出，可以享受投资额的年化6%当作利息。这听起来是一项只赚不赔的生意，但条件是员工要帮他代持一套房子——童哲和员工签下代持协议，以员工的名义买房，首付和月供由童哲支付。林康说，童哲集中了60多人炒房，包括他的亲友。那段时间，童哲的知乎账号也经常点赞一些与房地产有关的信息。
但炒房也没能给童哲带去太多利益。2020年来，受新冠肺炎疫情和房地产政策影响，两个城市的房价涨幅不大，甚至有下落。2021年7月“双减政策”实施以来，原本以中小学教育培训为主的机构，大量进入成人教育、素质教育市场，挤压市场空间，而万门大学自2017年后，没有拿到任何投资。现在，“童哲跑路后，最惨的就是这些员工，每月要还一份不属于自己房子的房贷”。林康对本刊记者说。
万门大学”理论物理特训班“宣传海报（图源微博@童哲校长）
终身VIP学员赵励在上个月报了警，等待警方调查。他原本以为童哲消失得没有踪迹，却在网易云账号上发现了“童哲校长”的动态。半个多月来，童哲网易云上“最近一周”的听歌排行，几乎每天都有变化。最新的一首是游戏《三国无双》的主题曲。童哲曾在社交账号上说自己最喜欢三国里的刘备，理由是“刘备犯过很多错误，但刘备留住了团队，即便刘备无法让所有人满意，不过刘备最终没有辜负相信他、支持他的人”。
（文中赵励、罗宇泽、刘珂、林康为化名，陈佳妮，实习记者赵越、石震方、张潇珂，对本文亦有贡献）
排版：踢踢 同同 / 审核：小风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
大家都在看
▼ 点击阅读原文，一键下单本期新刊。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