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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当然是真实世界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一个正常的长大环境中,一个孩子应该有很多机会接触自然,学会观察自然,培养对自然的爱。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自己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但他发现,在他女儿的长大过程中,却要更多地借助书本去认识自然。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自然,对我们人类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要如何让孩子理解自己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自然?这件事情的意义何在?以下是他的口述。
口述 | 奚志农
整理 | 陈赛
奚志农,云南大理人,著名野生动物摄影师,野性中国工作室、中国野生动物摄影训练营创始人,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中国野生动物的拍摄和保护,实践着用影像保护自然的信念。(野性中国供图)
我的大女儿小时候很喜欢读一套探索大自然的绘本,其中有一本就叫《探索大自然的昼夜》,描述的是欧洲乡间一天内风景的变化。每两个小时一幅画面,一共12幅画。每翻一页,画面上的光线、植物、动物就会发生很大的变化。大自然的夜与昼,不同时辰出现的物种,本身就是一个很精准的农田生态系统的故事。
当搬回大理之后我就想,如果把那个场景置换成大理的一个白族小院,苍山洱海之间,三塔做中景,苍山做远景,把植物、动物都置换成大理本地的物种,一定会很有趣。我相信,大理的物种之丰富,绝对超过那个欧洲乡下的农庄。
想象一下,那个小院子里也许有一棵滇杨,一只黑翅鸢也许刚刚捕猎归来,正落在树上吃一只田鼠,或者正在空中悬停;伯劳、黑喉石鵖会出现在篱笆或灌木上;石砌的院墙上戴胜刚刚捕食归来,墙缝里的幼鸟已经迫不及待地伸出了可爱的小脑袋。这是白天,到了晚上,旁边的苗圃里也许会有麂子(一种小型的鹿科动物)来光顾,灰林鸮会傍着洱海对面升起的明月在夜空中巡视着它的领地。这些都是我或我的朋友们在苍山洱海间拍到过的物种。
接近湿地这边,一只普通翠鸟,正停在芦苇上,享受着刚刚捕到的一条小鱼。黑水鸡正带着孩子们觅食,湿地上空一只紫水鸡正好飞过。接近秧田这边,会有小白鹭、牛背鹭、小田鸡和白胸苦恶鸟之类的水鸟交替出现,这个小院子就是农田生态系统和湿地生态系统的连接点。
白喉矶鸫 (图源 | ICphooto)
当然,我们还可以做一个北京郊区的、一个江浙的、一个西双版纳的、一个海南的、一个西北的。我们不仅可以做一天的变化,还可以做四季的变化、物种的迁徙。这套书在我的脑子里想象了好几年,最终没能实现,实在是很大的遗憾。除了要找到靠谱的绘画者之外,还要有好的科学支持。鸟类和其他动物相对还好办,其他如农田和湿地生态系统的植物都要搞清楚,栽培作物和原生植物,不同季节不同的植物,都要精准鉴定、拍照,提供给绘画者。
但如果能做出来,那会是多好的乡土教材啊。今天的孩子,对于自己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自然了解得太少。他们熟识长颈鹿、企鹅,却对藏羚羊、绿孔雀一无所知。他们也许知道角马是怎么迁徙的,也许知道帝企鹅是怎么生孩子的,却不知道藏羚羊也会迁徙,不知道我们云南的滇金丝猴不是金色的,而是黑白相间的。我想它们是全世界最像我们人类的猴子。它们住得最高,有着粉色的面庞、红色的嘴唇,只生活在我们云南西北部和西藏交界的雪山之上。现在,我们可以走到非洲,去到南美,去到南极,去到北极,却不曾低头好好看一下我们自己脚下的这块土地,不知道这里有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自然景观,有着全世界独一无二的野生生物物种。
滇金丝猴,摄于云南白马雪山(奚志农 摄 ,野性中国供图)
我在野外拍摄30多年了,有许许多多难忘的瞬间。比如,第一次在野外看到滇金丝猴;秦岭峭壁之上两只羚牛的相遇;18年前,绿孔雀在我的望远镜里拖着长长的羽屏朝下面的河滩飞去;2010新年的早晨,一轮圆月正缓缓沉入可可西里的地平线,一群母藏羚羊在我的镜头前被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打亮……
与此同时,我也时时目睹野生动物因人类而遭遇的种种不幸。一些中国人是用嘴认识野生动物的,而中国的野生动物也是全世界最怕人的。有人问我,你觉得你跟那些野生动物是朋友吗?我只能回答,我也许可以努力这么想,但它们会怎么想呢?对它们来说,两条腿走路的是最可怕的敌人啊,无论你拿着枪,还是摄影机。
几十年来,我们的教育里完全剥离了自然,看到山,看到水,不会想到,这条河流是充满生命的河流,多少野生生物依靠这条河流生息繁衍,多少人口被这条河流所养育。
想来想去,要改变成年人的看法和态度毕竟太难,也许只有从孩子开始才有希望。这些年我去做演讲,都希望多去小学和中学,到大学我都觉得已经太晚了。我想,至少每个人在生命之初,对自然,对美好的事物,都是有着本能的向往的。
藏羚羊,摄于青海可可西里 (奚志农 摄,野性中国供图)
我自己的童年是在巍山度过的。巍山是大理南边的一个古城,唐代南诏国的发祥地。有山有水,我母亲教书的地方是一座古代的书院,有很高大的古树,夜幕降临以后,会有猫头鹰叫,跟远处山上传来的狼嚎相应和。大人会说,不听话就扔出去喂狼。那种恐惧是很真实的。
有一个雨后的早晨,县医院门口的泥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豹子的脚印,那是夜里豹子走到县城里来了。我还亲眼见过几个猎人扛着一头斑斓大豹从街市上走过,我们一群小孩追在后面看。那时自然离我多近啊。
还有一天,一只穿山甲出现在我母亲的学校里,后来被老师们抓住,关在一个石缸子里。在那个年代,最后自然是逃不过被吃掉的命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的野生穿山甲,也是唯一一次。在后来30多年的野外生涯里,从来没有在中国的野外见到过穿山甲。直到几年前,我在台北动物园看到一只人工繁育的小穿山甲,再次如此真切地看到一只活的穿山甲,那种心情很复杂。
穿山甲 (图源 | 视觉中国)
小时候,我养过一只鸭子,把一只刚出生的毛茸茸的小鸭子养成了一只大绿头鸭。对我来说是伙伴,对物质匮乏年代的大人来说却是蛋白质来源,我记得我抱着鸭子到处跑到处躲,最后还是被吃掉了。哭闹没有用,唯一的反抗就是不吃。
我还养过一只麻雀。大孩子去掏麻雀窝,时间算早了,小麻雀的眼睛还没睁开,就给我了。我把手放在它的嘴边,它就张嘴来啄。我就给它找苍蝇吃。后来,渐渐眼睛睁开,羽毛丰满,开始学习飞行。我用母亲批改作业用的红墨水把它的头染红了。我一吹口哨,它就会从房顶上、树上飞到我的手上。那只麻雀后来有一天突然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候我才5岁。后来,我的小伙伴养的一只麻雀被人不小心踩死了,我们俩一起把它埋起来,做了一个小墓,伤心了半天。
童年的遗憾当然也有。比如到了识字的年龄,如饥似渴地想要读书,但没有书。梁从诫先生(梁思成、林徽因之子,《自然之友》的创办人)童年时代就读过斯文·赫定,而我要到1996年才在北京音乐厅的书店里找到一本他的书,还是1949年开明书店的版本。斯文·赫定是我的偶像,我羡慕他所生的那个年代,能看到漫山遍野的藏羚羊在他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游荡。虽然没有摄影机,但他用画笔描绘了下来。他甚至在罗布泊看到一只新疆虎被夹子夹住挣扎的场景。
被屠杀的藏羚羊头骨(奚志农 摄,野性中国供图)
童年时代对我影响最大的书,是一摞《旅行家》杂志。那是小学三年级那年寒假我去大理的姑姑家做客,在她家的阁楼上发现的,都是60年代初期的版本(后来这本杂志停刊了)。那是我记事后第一次去大理,苍山天天就在眼前,也没想着去爬,洱海也不远,连城楼都没去过,就在阁楼上把那一摞《旅行家》杂志看完了。具体的细节记不得了,但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个世界那么大。
那个年代,精神虽然匮乏,至少还有自然的山水和动物可以慰藉一个孩子的心灵。巍山那么恬静的小城,在今天的中国恐怕不大可能再找到了。后来,我们要搬家到昆明,我记得自己抱着柱子不肯走,是被大人用手强行掰开拖上车的。所以,我的童年是被生生拔离了那片土地、那片山水。
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对城市有不认同感,虽然那时的昆明比今天要美好得多得多,我却喜欢不起来。楼有五层那么高(我家就住五层),小地方的口音总也改不掉,总是被同学欺负,我的性格慢慢就有点封闭起来。就像一只自由的鸟,被抓进了城市的牢笼。我一直想冲破牢笼,回到野外去。也许,我之所以做今天的工作,与当时的遗憾多少有点关系吧。
白鹤 (周兴芜 摄)
几年前,我在加拿大看到一幅壁画,描绘的是100多年前的景象:一家人在湖边野餐,地上铺着野餐垫,旁边有一辆第一代的福特车,特别原始的那种老爷车,湖边有一个小舢板。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我当时就很感慨,他们对自然的情感不需要教化,而是渗透在血脉里的本能,一代一代都是这样过来的。
你去伦敦、巴黎、纽约,看他们的自然历史博物馆,每个博物馆都有几百年的历史,孩子们席地而坐,听老师讲那些动物和植物,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大女儿出生以后,我给她买了很多绘本,基本上都跟自然有关。除了前面提到的《探索大自然的昼夜》之外,我印象很深刻的还有一本译自日本的《实用自然图鉴》,书中对自然的描绘非常精准,无论是文字还是绘画,还教孩子很多观察自然的方法,比如怎么通过一些痕迹,包括动物足迹、采食的痕迹、粪便等等来辨识动物。
我还给她读西顿的动物小说,我认为那才是真正的动物小说,作者有真正的野外观察的经验和体会,有真实悲悯的情感,所以文字才有震撼人心的力量。
滇金丝猴,摄于西藏芒康县红拉雪山(奚志农 摄,野性中国供图)
我也带她们到野外去。尤其是大女儿,我曾经带着她在中甸生活过一段时间,还带她去我的白马雪山村庄住过一段时间。我带她去看过黑颈鹤,还看过绿尾虹雉。那时候她才8岁,我们去唐家河保护区找绿尾虹雉,在山里走了6个多小时,终于拍到了绿尾虹雉。我的镜头里最多只有2只,但她却看到了7只雄性绿尾虹雉。
从内心里,我当然希望我的孩子长大后也能做和自然相关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不能勉强。但我相信,任何一个孩子,如果从小就有这样的机会,有这样的引导,让他/她从小就对自然产生感情,产生爱,对他/她一生都是非常有益的。一个有爱的人,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一切,我想得从自然开始。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18年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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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阿田/审核: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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