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 斓 之 季
许昌
我高中的母校旧址边有一条铁路靠墙而过。
在我上学那会,经常有橘红色涂装的火车从校园旁的轨道驶过。老师们总会在第一声汽笛响起时,短暂的停下授课,让大家温习刚讲的内容。这时候,班上所有人都不知觉地敛声屏气,沉默等待着远道而来的长列火车。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海啸般从每个人耳畔疾速掠过。
现在想来,这真是种十分奇妙的感觉。安静的教室,墙上时钟的指针转动的清脆嘀嗒。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墨绿的水磨石地上,如同一枚跌落尘世的翡色琉璃,碎作满地的溢彩流光。桌上用书本垒砌成的蜿蜒城墙,有人躲在后面轻声交谈,有人趁着空当投掷纸团,有人用余光偷瞥同学眼睑微颤的睫毛,弥散不去的是笔尖落在纸上写写画画的窸窣声响,此刻都被这辆钢铁巨兽沉重的喘息完全覆盖。
当末尾一节车厢离去,整个大地的震颤似乎渐渐平息。从远方传回的最后一声鸣笛,悠扬划破天际,无疑给那时埋头苦读,正处在枯燥生活和苦闷心境的我们,带来了对即将奔向未竟之地的希望以无穷的幻想。所有人沉浸在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里无法自拔,教室陷入一片沉寂。直到老师捏着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用力地敲击了几下,陡然扬起的白色粉沫在空气中缓慢滑落,于是课堂上开始恢复之前的秩序与喧哗。
这样的氛围,我的思绪往往不自觉地滑入漫无边际的幻景。夏末清晨上学的路途,树梢缭绕着淡薄的雾,山腰初染的红叶沾上层层重露,在微凉的风中频频颔首。这时天还未彻底放亮,幢幢暗影在拂晓时分的街头不断闯入眼眸,他们周身的轮廓被昏昧的天光收藏,一眼望去并不清晰,却意外地让人感到朦胧的温柔。在漫长的岁月旅途,我与他们的相逢不过是一次无关紧要的交集,我们悄然擦肩,而后错身别过,彼此步履不停的,行走在互不打扰的纷繁尘世。
下课铃伴着窗外西沉的落日在我耳畔回荡,蓦然把我拉回眼前的中学课堂。安静了一下午的教学楼突然变得热闹非凡,先是座椅在地板拖动发出的刺耳摩擦,接着可以听见学生们踊跃出教室轻重不一的脚步,人群汇流至走廊后又分成三三两两的细流沿着楼梯顺阶而下。楼道里瞬间挤满了嘈杂喧闹的声音。
在食堂用过餐,距离晚自习的时间尚早,我打算去花园走走。步入树人广场的林荫小道,繁茂枝叶交织撑起的天然穹顶,隔开春日细密的雨丝,也遮住炎炎夏日似火的骄阳。绕过刻着阿基米德那句名言的地球雕塑,我独自来到这座极少人会拜访的花园。
如今回想起来,在我抽离出现实的记忆里,这座花园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尽管事实上它一点也不大,仅仅是夹在北教学楼和学校围墙间毫不起眼的一隅角落。
我站在园内,绿色的瀑布在我面前静默流下,小径分岔处两旁绽放着各色鲜艳的花朵。夕阳斜映在砖墙,风吹过缠绕的藤蔓沙沙作响,轻轻晃动的叶片翻起层层金色波浪。这份短暂的悠然与闲适,是我高中时期兵荒马乱的求学生涯里,每每被潦草岁月裹挟着向前时,为数不多的独处时光。
但情况也不总是如此,有时候围墙外会传来火车鸣笛行驶的声音,这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轮轨与汽笛协奏成的恢宏交响,顷刻间便打破了黄昏的寂静宁和,激扬地喷薄出独属于青春的高昂乐章。无论如何,这座生机盎然的秘密花园,在四季轮回的交替里,曾给予我疲惫的心灵最好的慰藉。有时是在晴朗天气的课余,更多的,是深夜书桌上那盏鹅黄光圈熄灭后,躺在卧室的床上慢慢睡去的梦里。
说起来,我现今上班的地方,亦常听到类似的声响。一架飞机挟着涡轮叶片切割开空气的尖锐啸音,紧贴着山岗上的楼宇屋顶徐徐滑行。掀起的气流把高大的树冠吹的左摇右晃,办公室的窗户随之哗然嗡鸣,我的目光也被吸引,追随着银灰色的圆润机身从窗台上方低低的飞离。逐渐远去的金属之翼,在某个时刻缩减成一个近乎透明的色斑,最终隐没于蔚蓝天空下浮游的白云。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妙的缘分。彼时正值年少的我们,大抵都渴望能够抵达自己未曾踏足过的理想国境,然而兜兜转转,许多人又回到那片浸满汗水的大地。命运用两种不尽相同的声波频率,戏剧般地勾连起我人生中颇为重要的两地。
我想起高中毕业后的那个暑假,父亲开车送我去一家书店,路过学校时,森然绿荫掩映下的它,安静得和浓烈的夏日格格不入。我坐在车上胡思乱想,想着秋天来临时,校园里很快就找不到我们从前的痕迹,而学校依旧是学校,几十年不变的伫立在这条道路。当时的我,以为这就是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最好写照。
记不清是几年后的一天傍晚,我在外办结事,驱车返程的路上,心血来潮特地绕道经过许久未见的学校。金钥匙造型的校门巍然屹立在山坡,日积月累的风雨侵蚀,虽未冲洗尽它昔日明亮光泽的外表,但俨然露出几分黯淡的苍老。悬在大门上方的五个红色楷书字样的校名标牌,不知何时也被摘掉,只剩几根孤零零的支架待在原地值守。
我锁好车,快步行至学校门口,关闭的金属栅栏校门,铰链开合处有些部位泛出锈斑。隔着门往里瞧,校园内阒无一人,主楼前空旷的花岗岩石阶上积了一地的落叶。我沿着围墙默默走了一段,决定去学校附近的那间书店看看。
到了记忆中的位置却寻不见书店的门脸,让我有些纳罕,来回转了两圈也无所获,正欲作罢,从身后大院的居民楼出来几个老人,麻利地摆好棋盘支起马扎,几人围坐在院子灯下。
我尝试上前打听,其中一个对弈的老者左手正拈着颗棋,听见我说话,他仰首看我一眼,又低头去瞧战局,右手的无名指轻叩了两下桌角,略微思忖便在楚河汉界的沙场把子落定,随即不紧不慢地开口,“呶,就是那儿。”右臂指了指马路对面的绿色围挡:“早来半月,你还能看见。”旁边有人念叨,又是来找书店的么?多少年的街坊邻居,这一拆不知都搬去了哪。
我怔怔地望着围挡上方凄艳的晚霞在天边燃尽最后一抹光亮,澄澈的天空顿时暗了下来。夜风抚过隐于闹市的院落,倒映在地面的树影摇曳婆娑。老人闲聊的碎语随风断断续续飘入我的耳朵,连同书店在内的这一溜房屋,都囊括进这处即将开工建设的楼盘。原本我所感慨的物是人非,时过境迁后,如今的物竟也不复当初的模样。
在我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我已见证眼前这座山岗成为了我母校的旧址。或许再过些年,它终会被推倒成一堆碎石瓦砾的废墟,取而代之的,将是拔地而起的崭新建筑。这念头没来由地使我心底生出空落落的滋味。
人世的变幻不总是如宇宙的恒星般稳定耀眼,很多事情我们可能还没来得及发现,就在悄无声息的流年里转瞬即逝,一如飞鸿踏过雪地,留存的爪印是那样短暂却清晰。
这里毕竟留下了令我无法忘怀的曾经,若是可以,我愿把关于这方天地的一切,满载进一艘不朽的兰楫,系靠在时间长河的口岸。
在某个清朗的晨昏,等待潮水退去后露出被淹没的栈桥。我循着时光铸就的阶梯,登上通往这段记忆的舟船,撑一支青篙悄悄出发,朝着来时的方向溯流而上。
作者简介
许昌,当阳市作家协会会员,当阳作协2025青年写作训练营学员,现就职于当阳市招商局。
指导老师点评
许昌这篇散文通过细腻的语言建构起精妙的声音剧场,以铁轨为时间经线,以花园为记忆纬线,在时空交错里编织出一幅流动的青春图景。作者以极具颗粒感的记忆重构,将转瞬即逝的青春切片定格为永恒,在诗性语言与怀旧氛围的营造上颇具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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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委:王雪莲 刘德权
本期编辑:周祥龙
投稿信箱:dyzx2019@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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